鼓浪屿梨仔园,现在叫毓园。
那天冒着寒风到毓园采访,独自一人听竹叶沙沙响,竟然害怕起来,我不怎么怕鬼,当然是因为从未见过鬼的缘故,在这里,我害怕。
怕总是有缘由的。
梨仔园,现在叫毓园,曾经是我们的百草园,往下走是鹿礁小学,鹿礁小学前身是养元小学,老资格的教会学校,现在散了,就像百年老救世院散了一样。鼓浪屿的黄金时代过去了,雅致的文化元素正在一点一点流失,夜间静得全无道理,所谓的钢琴声是背景音乐,听着等于没听,至少我现在的心情是这样。
我在鹿礁小学只读了一年正经书,接下来是众所周知的“动乱”,资格稍老的教师都被残忍地批斗,小学里,是青年教师和高年级学生斗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街心公园里啥牛鬼蛇神都有,不过鼓浪屿的“阶级斗争”,似乎没有我后来听说的严重,其他地方的红卫兵似乎闹得更凶。
无论如何,真刀真枪打起来了。
夜间站在阳台上,鹭江大厦机枪玩笑似地咯咯响,60炮的声音很像现在放焰火,两声一节奏,玩笑似地嘣咯着,红黄火球来回穿梭,那份贼亮触目惊心,没有见血的时候不知害怕,隔岸观火,倒觉得好玩,比看批斗好玩多了。许多鼓浪屿的热血少年冲到鹭江对面和他们的同学们打仗去了!
要打仗就有牺牲,母亲的单位分成两派,大部分人“战地救护”去了,逍遥派的母亲却不逍遥,二十四小时轮班,没人管我们,我们一会儿看枪炮,一会儿看烈士出殡。
高音喇叭都高昂地唱,“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”,天天都有死人抬来。这天,死得很风光的少年要出殡了,少年杨毅光彩夺目的灵柩缓缓从番仔园驰过,所有的人都跑去看,杨毅青春俊秀的脸上缠着雪白纱布,天真幸福地笑着,这样的微笑是如此扣人心弦!崭新的军装鲜绿夺目,层叠着形状个异的像章,每个像章都鲜艳无比,当然,更鲜艳而且热血奔涌的是当时戴红袖章的年青人,有的声泪俱下,有的神情肃穆,都伴着高音喇叭歌唱,唱着唱着,停了,停了一刻,爆出声讨对立派的声浪,要讨还血债。
血债还没讨完,又死了人,是已经与父母划清界线的大眼睛乌黑的姑娘,长辫子剪去了,仍然美丽无比,美丽无比的青春少年一片片饮弹倒下!年幼的我当然分不清谁是谁了,他们集体葬在梨仔园,坟墓已经没有杨毅坟头堂皇的尖顶,是千篇一律的花岗岩墓碑,但墓碑上嵌着烧瓷,圆的,圆圆烧瓷上是青春焕发的面孔——这样做,当然是希望定格他们的美丽和献身精神,他们的同伴希望这样的美丽永垂不朽。
他们的美丽令我震惊无比,尤其是名叫卓姗伦的大眼睛乌黑的美丽姑娘;更令我震惊的是不久这些美丽面孔都被挖走了,接着墓碑砸碎了——这是我所看到的,最速朽的“烈士”了——知青下乡后,我随着母亲也到山区去了,偶尔回到鼓浪屿,我总是要在已经荒废的梨仔园发一会儿呆,浓郁的野草泼刺刺淹没了一切,真是的,我没见过如此速朽的烈士,就精神来说,你能说他们不是烈士吗?这些单纯的,一相情愿的政治牺牲,莫名其妙被献上祭台,然后仓促地撤下。
这真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
有点像热血而幼稚的义和团被老谋深算出尔反尔的“咸丰婶子”利用,知青下乡显然是为了缓解某种政治危机,这是一群尚未明白是非的半大孩子,红红火火闹了革命,轰轰烈烈被送到乡下去了——漫长十年,身心受到的挫伤不言而喻,这是整整一代人,不是某个群体。
一些人坚韧地脱颖而出,精神没有被阉割的人遭遇雨雪风霜照样成熟,他们不说青春无悔,也决不将“知青”这个肯定要消逝的历史名词当作勋章挂在胸前,这本来就不是勋章,是一个怪胎,明白这是怪胎的人怎么会去留恋这个怪胎呢;一些人因为这个怪胎失去许多,甚至沦为弱势群体,当然,任何时代都会有弱势群体,而这个群体的面,的确是太大了——那时沦为“牺牲”的青年,也太多了,我看到的只是沧海一粟。
往事当然不堪回首,最悲哀的当属那些心智倏然停留在童稚阶段,少年时代的反骨和政治惯性造成的奴颜扭绞在一起,只有时代烫伤而独立人格始终尚未形成,年过半百仍然轻易沦为打手的人,这样的人与在梨仔园里埋过的半大孩子相比,似乎更令人悲哀。
梨仔园作为慈祥母亲的象征林巧稚纪念园,我在情感上迟迟不能接受,每每走过我都看到那些青春微笑的面孔,这样的微笑令人无言……
年2月23日
图片:梨仔园路口摄于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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